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少年丨老傣:插班生,本想烂在肚子里的荒诞故事

关注本号☞ 新三届 2022-09-19

      

作者简历


郭勐,笔名老傣。1984年考入中国人民大学计划统计学院计划系价格学专业。现从事有机、绿色食品的生产、销售及食品安全科普工作。作家,在《三联生活周刊》等刊物发表过多篇作品,《疯狗》入列首届华语世界文字英雄榜。


原题
插班生



作者:老傣



那个年代的故事细节都不用编,如实叙述足够荒诞。但这件事在我心里憋了快五十年了,写起来特别难受。如果不是担忧晚年重回童年,本想烂在肚子里,永不与人言。

 ——题记


我的抗大小学,就类似这种一层建筑

1973年,张铁生交白卷两个月后,我开始读小学一年级。学校是居委会大妈们办的,连个具体的校名也没有。据说各街道创建这类学校是为发扬延安抗大艰苦办学的精神,解决国家正规教育经费不足的问题,所以统一都叫抗大小学。

开学三个月,有个男孩来插班。他倒是有自己的名字,可我早给忘了,现在怎么想也想不起来。还记得插班男孩第一次在教室里出现,是紧随在他爸爸身后,低着脑袋,却生生地不敢看人。有时抬头瞄一眼,很快又垂下去,鼻孔下面挂着两道鼻涕印。

军工城局部俯景


来得晚,跟同学都不熟,大家课间疯玩,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站一边看,小心翼翼的样子,像非洲草原上随时准备逃窜的瞪羚。

那时已是寒冬了,屋子里面有炉子,男生负责生火,轮到他值日,总是天不亮就来。看样子在家里常干,很熟练,不像我笨手笨脚,每次都弄出一屋子的浓烟。


也想不起当初是为了啥,班里同学都不喜欢他,班主任同样不喜欢,眼神中能看出来。我们这儿紧挨着皇太极的陵园,是在张学良飞机维修厂基础上新建起的一座大型军工城,当时在生产歼6和乌克兰士兵打老毛子坦克、飞机的那类导弹。大人们来自天南海北,几乎全都是外来户,子女自然操各地的方言。这男孩一口家乡土话,在本地很正常,不会成为被欺生的缘由。他平时也不爱吱声,偶尔张嘴,说爸爸是试飞员,吃得可好了,天天有鸡蛋,后来又改口说是厂里干部。班主任就公开训他:工人阶级最光荣!还说你爸是领导干部,吹什么牛!臭不要脸!那天她站在讲台上一顿怒斥,声浪不绝如滔滔江水,语调激扬、高亢,也许不喜欢的起因就源于此吧。

毛、邓视察军工城的飞机、导弹车间


他那些本来私下里的话,是同桌向班主任揭发的。同桌女孩姓宋,我还记着。宋酷爱告状,似乎每天上学,专门就是奔着能有机会向老师告状才来的。所以她特别珍惜,从不逃课。说脏话、上课打盹、排队时搞小动作、揪女生辫子……不管大事小情,逮着谁告谁。甚至有个男生课间尿裤子,急中生智,又用水把裤子和上衣弄湿了一大片,遮住尿迹后才回来上课。班主任说以后课间可不许玩水啊,宋说他没玩水,他尿裤子了。简直烦死了,可班主任喜欢,还任命她当纪律委员,千里马遇上伯乐,大家往后的形势就愈发艰难了。


军工城的导弹击落美U2


插班男孩吹牛撞到枪口,是还不知道自己的同桌有多出名。他来之前,宋已经出名到了什么程度呢?就是教室外面的墙上、宣传板上,还有路边的树上、电线杆子上,经常会出现“打倒宋xx”、“宋xx是坏蛋”之类的标语。字迹歪歪扭扭,都是偷来老师的粉笔头写上去的。我也写了,写的是“宋xx大王八”,咬着牙写的。

而教室里面,每个人的木头桌面上满满的也是字,大多用粗笔写,也有用铅笔刀刻上去的,这些字的内容基本就与宋无关了。在自己的桌面上动手,往往会写“毛主席万岁”“文化大革命就是好” “打倒刘少奇”“打倒蒋介石”啥的。至于偷偷在别人的桌面上搞创作,惊险又刺激,那会直抒心意。但这样的创作,一般机会难得且时间紧迫,连不成句子的半成品居多。像只留下了开头的一两个字,还看不出最终要表达何意,那就是正忙活着呢,听到门外来人了,赶紧收手,回自己的座位上装模作样,或埋头苦读,或睡眼惺忪。

军工城生产的导弹(上)和军机(下)


当然也有例外,宋的书桌上就出现过一个完整句子:“宋xx是小偷”。语句主谓宾齐全,是用铅笔刀刻的,旁边还配了个小图——扎小辫的女孩伸出一只手。配图有古人类岩画遗风,线条简约、稚拙,但主题清晰。把宋气哭了,呜呜哭,找班主任查遍全班,也没查出是谁干的。她得罪的人实在太多了,目标一时难以锁定,不过她重点怀疑插班男孩。这很有可能,可也不一定,谁知道呢?我唯一能肯定的是:真不是我干的,尽管希望是。


桌面上的字,写多了会重叠,时间久了旧字会模糊,跟同一地点不同朝代层层堆积起来的古遗址一个样。就是说,到最后再想认清上面都写了啥,需要精深的考古学技能,有些内容则会成为永远的迷。如果硬要去艰辛探索,类似河南安阳出土了一堆破玩意,就信誓旦旦地认定是曹操墓,那必须具备重度精神病发作状态下的狂想力,这不是正常人类能有的。而我的一年级班主任,还有宋姑娘,及其无数同类,在那个火红的年代里,恰恰显示出了此种天赋。


我由衷地夸赞她俩,是因为1974年的春天还没有到来,班里就发生了一起重大考古事件,都几十年过去了,每一个细节回忆起来,依然如新,比初吻记得还牢。

事情是这样的,直到有一天,插班男孩在桌面上写的那些字,能看清的只剩下了“打倒”和“毛主席”,还紧挨着,他的厄运就来了。

当年的语录标语现在还能看清


宋苦心不负,总算等到一条大鱼,立刻检举。班主任课也不上了,扔下粉笔,以苏炳添的步伐跑出门去,绝尘一骑,是否溅起黄沙弥天,我没看见。警察接着就来了,只来了一个,还没穿警服,铛的一声撞开教室门,紧跟在后面的班主任手指插班男孩,霹雳一声:“就是他!”

后来我看电影《追捕》,里面有个女的,好像是横路敬二的老婆,指认高仓健扮演的杜丘,尖声喊出的那句话也是“就是他”。高仓健倒是一脸沉静,我却浑身一哆嗦,这是受刺激后落下毛病了。


插班男孩不吭声,“你写的?”不吭声。“问你呢,快说!”还是不吭声,咋问都不吭声。六七岁的小孩子,估计是吓傻了,不知道该怎么回答。警察问烦了,一把薅住他的后衣领子,拎起来就往外拖。这时他终于哭出声了,挣扎着不走,蹬腿时黑靰鞡鞋还掉了一只。班主任用脚将鞋踢过去,让他穿上。穿好了,警察拎起他又往外拖。

拖到门口,插班男孩的手狠命抓牢了门框,警察一下子没拖动,但把他的双脚都拽得离了地。那场面,悬浮着的插班男孩在撕扯中上下抖动,就像一架遭遇了强气流而快要空中解体的歼6。毕竟小,扑腾了没几下,他还是给拖走了。


我们都吓得不敢出声,趴在窗口上向外看。开始是在地上拖着走,后来警察又烦了,一使劲儿,直接把他拎在半空,如同从笼子里抓出来一只鸡,单手拎着要去宰掉。就这么拎着,到路口一拐弯,不见了……

插班男孩被拎进去的那个派出所,在离学校几百米远的十字街口东南角。夏天时一楼带铁栏的窗口总是开着,也不避讳人。里面的在押犯大多双手反剪,跪在墙根,墙面正中挂着毛主席像。不老实的,会用手铐锁在暖气管子上,站也站不直,蹲也蹲不下,始终保持短道速滑运动员的赛场行进姿态。王濛要是给抓进来,应该不在乎。我平时路过那里常去扒窗户,尤其有鬼哭狼嚎的声音传出来的时候。警察叔叔正打在兴头上,抬头发现我,一般会礼貌地问候,用递进的单音节升调:滚!滚!滚!他们会打插班男孩吗?就在半年前,WN14栋(地区编号)的X偷了邻居家的十六块钱,拒不交代,被打到脑袋肿大、耳膜破裂才承认。X大我5岁,也还是个孩子,放回来后得了个外号猪八戒。那可不是形容词,他的脸肿得真跟年画里的猪八戒一模一样。我不敢再往下想,做了一夜噩梦。

 


第二天快放学时,插班男孩的爸爸来了,一脸憔悴,整夜没合眼的样子,坐在儿子的小椅子上,有气无力地收拾书包,满脑袋的汗味,一米开外都能闻出来。班主任和宋躲了出去,我和几个男生围上来,看他把课桌里面的文具盒、课本、作业本、草纸一件一件归拢好。亲手送来的孩子,现在拿回去的是这些零碎,他的动作特别缓慢,明显带着不舍。一个男生问:会枪毙吗?他就笑了,说不会,已经没事了。

“那放回来了?”

“嗯。转学手续都办好了,俺们不稀罕在这儿念了。”

军工城子弟上山下乡动员大会

“真没事了?”有男生不信。这时他的精神头上来了,大声说厂领导谁谁谁都是他铁哥们,托他们给警察过了话,真没事了。我回家问我爸,因为提到的铁哥们里有他,我爸说不认识这个人。这下放没放回来又成疑问了,倒是爱吹牛的毛病随谁,算是明白了。

从那以后,我再没见过插班男孩。


居民楼近景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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